2014年1月2日 星期四

魔族流放者 6.1 暴風雪

缺乏烈陽眷顧的魔界,三百年來,一直是黑暗冰冷的死亡大地。

強風掀起蒼白而厚重的雪塵暴,持續了好幾日夜,整片冰原都在翻騰。身陷數十尺深的冰塵激流中,任誰也無法確認身在何處,賽爾僅憑著幾天前看見的方向,頂著強勁的側風在冰流裡前進。

殘破的黑衣在暴風裡猛烈拍打,彷彿下一刻就要被扯裂飛脫,濃密的雪塵灌進破敞開的衣襟,隨著呼吸扎進體內,掏空了體溫,冰冷的血液令心臟都想要打顫。

若是覺醒前的身體,早該凍死了。

我到底變成了什麼樣的怪物?

凍僵的肌肉不時傳來微微的咿軋聲,綿密的血管在皮下凝結成流動的荊棘,如千萬柄尖刃纏身,任狂風恣意拉扯,切割賽爾的皮肉。無從抵擋,無處躲藏,痛苦不堪。

與其說死亡是生命的殞逝,不如說是一種本能,一個把守最後底線的開關。當生命承受了無法挽救的損傷時,用來切斷無法承擔的痛苦。

生命脆弱,是為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作出了結。擁有過份強韌的生命,只會徒增無謂的痛苦。

布魯的死狀深深烙在記憶裡。

那會是我的宿命嗎?



橫越雪原的陌生人,引來了成群的蛛狼。

在食物比一切都珍貴的世界,這些生物願意冒險在暴風雪中獵食。牠們成群結隊地跟蹤這個罕見的獵物,在他身邊繞行、怪叫、竭盡所能地騷擾,彼此較勁,爭取咬下第一口的先機。

賽爾不為所動,兩眼無神,彷彿蒙上一層霜,他的神智已被寒冷的知覺凍結,像冰塊一樣堅硬,塞不進多餘的思緒。

看在蛛狼眼裡,這個體溫和冰一樣的傢伙怎麼騷擾也不反應,跟死的一樣,若不是他仍在往前走,還散發出一點呼吸的氣息,真的會以為是一具走路的屍體。

這樣挑不起蛛狼的食慾,再飢餓也吃不下。

強勁的風雪快速消磨牠們的體力,身披厚毛的蛛狼也承受不了這麼寒冽的暴風,不能跟這個頑固的獵物耗太久,必須速戰速決。老遠追著獵物來,牠們可不希望空著肚子回家,每頭蛛狼都開始出現焦急的舉動。

帶頭的大蛛狼費盡心思地恫嚇獵物,屢試不成,惱羞成怒,索性直接從背後飛身撲上去,張開大嘴就要往賽爾咬下。

賽爾頓步,側身揚手,颼的一聲收手回身,繼續前進。

一聲爆響,蛛狼張開的大嘴在半空中爆破掀開,傷口裂過頭頂一路撕破背脊直達尾部,強勁的衝力將數百斤重的身體撞停、向後翻飛、體腔外爆、內臟噴出,濺開的鮮血在空氣中瞬間凍結成冰。

大蛛狼沒看見自己被什麼擊中,遲來的恐懼,被劇烈的痛覺激起。

久違的恐懼挑動了狼群的食慾,飢餓的同伴欣喜若狂,不待牠落地便全撲了過來,爭先恐後地咬上,瞬間將牠撕得面目全非。

前一刻才在眾目期盼下率先發難,轉眼淪為牠們的餐肴,生吞活剝,連慘叫都來不及。

這是魔界。

賽爾曾經熟悉的世界。


黑色的群塔,聳立在雪塵蓋不住的高空。

王城的外牆建在可用地之外,是一道純粹的障壁,往地下深紮、往上疊高,可以阻隔原野上的各種猛獸,保護魔族人的領土。牆外的世界根本不能活人,因此沒有供出入的城門,只有幾個維修工作用的秘道,只容一人通過。

整個外圍防線長達百里,由於光靠城牆就足以擋下絕大多數威脅,警戒人力的部署很單薄。這場暴風雪正好成為賽爾的掩護,他沒有體溫、沒有散發氣息,黑暗中很難看見身影,在不引起任何騷動之下便翻越了城牆,穿越防戍區。

皇宮的一座高塔上,狙擊手崔格曼倚著鐵製的花紋窗,透過窗縫與漫天飛雪,遙望幽暗的原野。

「他到了。」崔格曼說。

里格瑞特在一旁坐著,低頭閱讀手上的古籍。

崔格曼看里格瑞特不做反應:「不稟報艾加司王?」
「這麼白目的事,你自己去。」

艾加司很清楚,賽爾能夠作什麼、不能作什麼,毋須知道他何時來。只需從容等待,用不著干預。

「要不呢?在這裡繼續盯著他看?」
「不必。」里格闔上書本:「告訴弟兄們,賽爾到家了,準備好好接待他。」


風雪隨著不斷走近城區而逐漸減弱,暴風仍在半空中繼續吹襲,接近地面的空氣卻不若城外那般凜冽嚴酷。腳踏潮濕的泥濘,穿過城區外圍的農地,隨手抓件閒置的工作服披上,收藏起長劍,將自己裝扮成農工,通過內城牆,進入有燈火照明的城區。

賽爾很清楚自己的動機與動向都已被掌握,隱藏蹤跡無法改變所處的劣勢。若他的力量足以構成威脅,艾加司早在人界就會下手殺了他。賽爾打算在城區待上一段時間,簡單的喬裝可以避免驚動旁人。

城區建築都由土石造的磚砌成,公共設施、職訓機構、工廠或住家,規格樣式都相似。地底的熱能是這裡一切動力之源,所有的機械設備都是靠蒸汽推動,金屬管路盤繞在建築物和大街兩側,熱水和蒸汽透過這些管路輸送到每一戶住家和工廠。老舊機件和管路滲漏出的白煙,讓整座城不時瀰漫濕熱的霧氣。

賽爾感覺到體溫開始恢復。

城市裡的一切都有既定規則作控管,居住、工作以及生活作息,由政府分配管轄,沒有私人組織,所有職務都為政府的功能效力,在體制架構下各自發揮所長,生活資源的配給全由政府安排,秩序嚴謹且穩定,像一個龐大的家族體系。

賽爾過去未曾踏出皇宮,對城市區的認識全透過紙上記載的資料,以及遙遠的俯瞰。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魔族的平民百姓,感覺非常的疏離。賽爾曾經誓言守護的就是這些不曾謀面的陌生人,但現在已經不再是了。




十天前,遙遠靜謐的荒地裡,被冰雪長期鑿刻的巨大岩叢中,閃出了一陣電光。

地下室的潮濕氣味不見了,按著壁的手掌傳來冰冷的觸覺,賽爾緩緩吸進第一口空氣,一陣刺痛感滲進胸口。

氣溫遠遠低過冰點,是足以殺死任何生物的酷寒。幸好沒有起風,這地方靜謐的像時間靜止。

夜視力在黑暗中迅速甦醒,賽爾靠著天邊的一點微光檢視周遭的環境。腳踏在一條山脈上,山脊綿延到看不見的天邊。賽爾謹慎地走到岩壁邊緣往下望,山下瀰漫著白霧,是整片的雲海,估不出這裡的確切高度。遠方微微發亮的天邊,有幾座聳立的細長影子,那高度和形狀,不是自然形成的物體。

那是魔王城的主塔群,賽爾的目的地。

傳送的定位偏差許多。

從這裡下山再走過去得花上幾天,平靜的天氣持續不久,最好馬上出發。

周圍傳出一些紛亂的雜音,不是風,並沒有風吹來,如此細微的聲響正因為沒有風才聽得見。

賽爾望進黑暗岩叢中,看見有些東西在祟動,數量很多,似乎是居住在野地裡的動物。

賽爾手移向劍,站穩腳步沈住氣息,從口鼻呼出的白霧頓時變得細微。

那些東西速度遲緩,壓著身子慢慢地爬近,動作很怪異,而且有一股惡臭味傳來。待看清楚那些東西的樣貌,賽爾錯愕。

匍匐而來的,是一群肉體腐敗的怪物。每個怪物看起來都像是一堆由屍塊拼湊的合成物,不對稱的肢體、塌陷的臉孔、糜爛但已凍結的肉身,用遲緩且不協調的動作在地上爬行,成群結隊,將賽爾慢慢包圍住。

這黑暗的大地蘊藏了太多難以想像的未知,面對這群不尋常的東西,賽爾不敢大意。

不料對方先出了聲。

「來者,誰?」非常沙啞的聲音,不知道是從哪一個發出的。

一頭高大的怪物匍匐爬近,動作平緩而笨重,一具人形的骷髏高踞在怪物背上,穿著一身像法袍的破爛衣服,布料因為沒有肌肉支撐而顯得單薄、鬆垮,骷髏腐朽鏤空的眼孔發出霧狀的綠光,睨視著賽爾,用相同的嗓音再一次問:「從哪裡來?」

賽爾想不到這些東西能說話,竟然還是明顯異常的一方先問話。賽爾保持警戒,不做任何表態。

骷髏身上的衣服是乾燥的,沒有凍結水氣,說話時沒有吐出白霧,沒有氣息、沒有體溫,是活的死物,看來不是幻覺,是操屍術之類的伎倆。但賽爾想不透,這種鬼地方怎麼會有施術者存在。

骷髏身體微微前傾,作出逼人的姿態:「你身上有令人討厭的氣味。」

泛著腐臭味的死屍說這樣的話,十分突兀。

骷髏伸出已成腐骸的手臂,指向賽爾背後的遠方,魔王城的方向。

「是馬茲克威爾的旨意?」骷髏質問。
「我沒打算來。」賽爾對這種無端臆測感到不耐煩,骷髏提到魔王的名,這術者與魔族必定有些淵源,但魔王是什麼時代的人?這傢伙已經腐爛到記不清楚年代了嗎?
「魔王的爪牙,想活著回去嗎?」骷髏繼續問個不停。

對方顯然替賽爾預設了某種立場,賽爾開始覺得可笑。

「要替你傳話嗎?」賽爾反問。
骷髏人乾笑了幾聲:「說我會親手殺了他。」

賽爾沒想到會在這種鬼地方遇上這樣的傢伙,但對方顯然搞不清楚情況。

「這無法實現。」賽爾說。
「呵呵,憑你也敢藐視我?」
「魔王在三百年前死了。」

骷髏再次陷入看不出表情的停頓。

「你們的城依然建在,他死了,誰領導魔族人?」
「艾加司。」賽爾從容回答,試探對方對魔族有多少認識。如果能套出對方的話,或許還能把背後的操控者揪出來。
「啊……」骷髏彷彿有點困惑,隨即又露出鄙視的笑容:「憑那個小子?」

小子?

艾加司是三百多歲的老者,再怎麼說也不該稱之為小子。眼前遇上的到底是什麼角色,如果這個瘋癲骷髏的控制者真的老得足以稱艾加司為「小子」,他肯定對魔王也相當瞭解。

「說謊!他不是那塊料。」骷髏眼中的綠光激烈的騰捲,顯得十分激動:「你到底來做什麼?說!」骷髏再次質問,認定賽爾是來釋放假情報引誘他現身的。

賽爾不懂,這偏執的老骨頭不肯相信魔王已死。難道在那個時代動不動就有人可以活上幾百年?艾加司活生生就是一個,眼前這個死人不知道該不該算,若魔王並沒在三百年前戰死,難道也會一直存活到今天?

賽爾暫時先丟下魔王已死的前提,既然目標是要打倒艾加司,眼前這個把艾加司稱為小子的骷髏,或許擁有無法想像的能耐。

「為什麼要殺魔王?」賽爾問。
「我變成這身模樣,他欠我的。」

操屍術者本身是死物,這倒是前所未聞。

「看來我們的目標一致。」賽爾馬上借題發揮。
「我不相信你,小鬼。」
「你在這冰天雪地裡枯等三百年,沒被剷除,還不足以證明魔王已死?」
「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」骷髏沙啞的笑聲像衰老無力的咳嗽:「我早就死了啊,小鬼,誰會追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?」

骷髏不避諱聲明自己已死,死人的腦袋若還能保有理智的話,再多塞進一些自信與狂妄也不算荒謬。

骷髏對魔王的仇恨,是因為魔王把他變成這個樣子,何以這仇恨一等就是三百年未報?骷髏對魔王的存在表現出疑懼,必有不可告人的理由。

賽爾對魔王的瞭解太少,充斥在宣教文書裡的歌功頌德並無法真實描繪一個人。但可以認定的是,世界戰爭的領袖不會是簡單的人物,在有生之年裡必定留下不少敵人。賽爾心忖,如果可以拉攏這個被遺忘的敵人,有機會給魔界一個出其不意的打擊。

「我被訓練成殺人機器,要為魔王收集重生所需的能量。」賽爾亮出魅影:「這把劍就是收集人魂的工具。負責這個任務的不只我一個,一旦艾加司得到足夠的人魂……」
「你想告訴我,再不行動,死去的魔王就會復活?」
「是。」賽爾篤定地回答,同時觀察骷髏是否做出預期的反應。

骷髏若有所思的停頓已經揭露了答案,他介意魔王的存在。

「哼!你這堆鬼話,荒謬得不像在說謊呢,呵呵……」骷髏也看透了賽爾的動機。
「你想要如何復仇?」賽爾問。
「摧毀他造就的一切,據為己有。」骷髏意指伴隨他身邊的屍骸怪物。
「有你介入,我的行動會順利一些。」賽爾順水推舟。
「一些?豈止一些!跟你這區區一人一劍相比,豈止是順利!」骷髏突然狂妄地大笑:「三百年來,所有在這片大地上死去的,我奧波南特,把它們都保存得好好的,就為了等待有這麼一天到來。」

奧波南特,賽爾從沒讀過的名字,在艾加司的政權下,被埋沒的歷史或許遠比杜撰出來的要多。

「你帶來三百年來最令人亢奮的消息,為了感謝你,我會好好收藏你的屍骸作紀念品。」

奧波南特認定賽爾不是艾加司的對手,直截了當,完全沒打算客氣。賽爾沒有惱怒,從樓頂飛身劈下那一斬後,他已心裡有數。

「別光說不練,你得跟我來才收得到。」賽爾說。
「儘管先一步去吧。」骷髏眼中煥發出妖異的風采,原本垂朽的身姿開始發生急遽的變化,他雙手揚起,環顧四周的行屍走肉,那些死冰冰的腐屍彷彿受到了感召,全都振奮了起來:「把蒐藏百多年的大軍叫醒是要花點力氣,但用不了多久。」

賽爾望進那一雙燃燒著青炎的眼孔,彷彿看見一個叱吒風雲的強者之魂。這骷髏絕不是有人在背後操控的乾癟屍體,他就是本體。

「我拭目以待。」賽爾說。


幾天後,數以千萬計的死物大軍集結,圍陣向魔王城逼近。

一場大騷動即將來臨。

唯有陷入徹底的混亂,足以波及皇城的運作,對他的行動才會有實質的幫助。

走進魔族民間,賽爾確信,這些人沒有抵抗的能耐,這裡就要毀滅了。他們都會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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