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月2日 星期四

魔族流放者 1.3 殺與不殺

艾加司是當今魔族的領主,也是菁英培訓計畫的主導人,且身為高階法師的艾加司有時會指導術法,對賽爾而言並不陌生,但賽爾向來對艾加司這個舊式官僚沒有好感。

「艾加司……這傢伙又在打什麼主意?」賽爾狐疑地暗忖。
「看見那個ㄨ記號嗎?艾克賽爾。」艾加司用沙啞平緩的嗓音問道。
「看見了。」賽爾說完便轉身面向少女。
「往交叉點用力刺下去。」艾加司的嗓音依然平靜不帶感情。
「什麼?」賽爾錯愕,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。
「用你的劍。」艾加司不理會賽爾的疑問,直截了當地下了命令。

少女緊張地看著賽爾,賽爾則若有所思地看了少女一眼,頓了一會兒,才將手移向劍柄,緩緩地拔劍。

「快一點,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。」艾加司催促道。

賽爾聽命,倏然將劍抽出,習慣性地揮舞了一下,將劍身橫在眼前,兩眼注視著劍鋒。細長的微弧形單刃劍「魅影」,在昏暗中,散發著邪魅的幽藍色光輝。

賽爾踏進血泊中,緩步走近少女,平舉起劍,以尖端對準了胸口ㄨ記號的交叉點。

少女眼看著那銳利的劍即將刺進自己的胸膛,害怕地直發抖,連呼吸都斷斷續續地,渾身使不出力。索性閉上眼,別過頭深吸一口氣,努力壓住恐懼,準備迎接死前的劇痛。但想到自己就要這樣痛苦地結束生命,淚水隨即從眼角滑落,身體又開始不停地顫抖。

賽爾看見少女的反應,不禁停住了動作,猶豫地皺起眉頭。

不,打從拔劍之前就猶豫了。

「為什麼要我殺一個不能反抗的人?這算什麼考驗?」賽爾反覆思索,仍然無法瞭解眼前的安排是何種用意,這顯然不是在考驗他的武藝,他並不想無故殺傷眼前的少女,對於命令卻必須遵從,賽爾頓時陷入左右兩難的窘境。


「地上會有這灘鮮血……莫非布魯……」賽爾頓時想起比自己早進場的布魯,還有那若有似無的號叫聲。
「怎麼?下不了手嗎?」艾加司注意到了賽爾的異常舉動,試探性地問道。

艾加司的詢問,令賽爾再次回過神,雖然無法掃去心中的疑慮,賽爾仍然舉起劍,作勢要刺。

少女則因為聽到剛才的對話,鼓起勇氣張開了眼,往前一看,看見眼前停住的少年身影,和他那猶豫不決、內心掙扎的眼神。

賽爾目光同時也落在少女的雙眼,為此再次停住了動作,兩人對望了片刻,一種憐憫的情緒在賽爾心中擴散。

眼前的少女畢竟不是面目猙獰的猛獸,而是和自己相近的凡人,賽爾從來不對自己的同類下毒手,比武練習時也總是分外小心,不曾殺傷對手。

以往被自己殺死的那些兇惡猛獸,在臨死之前,都會露出一種神情。那神情,包含了絕望、求饒、痛苦、怨恨等,許許多多的意念。賽爾總是在練習結束後,冷漠地看著這些瀕臨死亡的神情,體會著牠們想要表達的一切心緒,直到牠們不再動彈。

賽爾曾經為此憐惜過那些慘死的野獸,甚至記得他們每一個的死狀。但他現在面對的不是猛獸,而是一個人,一個人類女孩。當她被屠殺,臨死的那一刻,會有什麼樣的神情?

一個悽慘的景象閃過了賽爾的腦海中,同時一陣強烈的嫌惡感從心裡擴散開來。想到這裡,賽爾的肅殺之氣頓時消失。

沉默了半晌,賽爾緩緩將劍放下,表情由緊張掙扎,逐漸轉變為放鬆。

少女對此有點錯愕,但也暫時鬆了一口氣。

艾加司則由嚴肅轉為憤怒,從座位上站了起來,用嚴厲的目光凝視賽爾。

「看來我花了十幾年,只是培養了一個連殺人都不敢的懦夫。」艾加司冷冷地說道:「艾克賽爾‧薩斯比安,你願意效忠魔族之王,以守護我族為己任嗎?」
「願意。」
「你願意無條件服從王的指令,消滅我族的敵人嗎?」
「願意,但……」艾克賽爾答道:「我只是不明白,這樣的考驗有什麼用意?」

艾加司沒有回應,身邊的眾官員則開始低語。

賽爾將手按在胸前道:「用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測驗菁英戰士?真是笑話。」
艾加司從容地反駁道:「面對兇惡的猛獸,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你,卻被一個嬌小少女難倒了,難道就不是笑話嗎?」
「我不需要用這個方式證明我的勇氣,請允許我換個對手吧。」

這漠視權威的說話方式令艾加司有些不快:「你是質疑我的決策,還是要求我說服你?」

看著艾加司威嚴的臉孔,賽爾沒有答腔。這的確是自己想要的回覆,但賽爾不敢繼續說下去,畢竟艾加司位高權重,質疑,是嚴重的冒犯。

艾加司看出賽爾心中有疑慮,便嘆了口氣道:「看在是你的份上,我就解釋給你聽吧。包括你在內,艾克賽爾,你們十三人是我在十八年前,為了創造出能夠繼承魔王器的傳承者,而特別培育出來的優生魔族。」

賽爾聽了,心裡一陣狐疑:「培育出來?」

賽爾從小就在魔王城接受訓練,對自己的父母和身世一無所知,所有長大後聽到關於自己身世的故事,都說賽爾原本是個流落街頭的棄子,因為體質優異而被帶到魔王城中接受試煉。現在聽到自己原來是被培育出來的,賽爾雖然半信半疑,卻難免一陣心寒,因為艾加司向來需要靠吃人以延續生命,而他所吃的,就是由秘密機構培育出來的「養殖人」,那些人的存在意義,與牲畜無異。

艾加司繼續以平穩的語調陳述道:「我花了幾年時間從眾多樣本中,選出了最優秀的十三人,加以深造。而培育你們的目的,就是讓十三器分別覺醒後,有足夠強大的身體可以依附、駕馭魔王之器,而覺醒後的你們,也會因此得到無比的力量。」
「覺醒?」
「沒錯,說明白點,你的真正樣貌,在十二歲那年接受魔王之器時便決定了,它一直都封在魅影的核心,必須藉由覺醒儀式來釋放它,之後,你才會是真正的樣子。每個人覺醒的條件都不同,魅影劍是將純淨的靈魂吸入核心……」艾加司攤開雙手:「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,這不是一般的練習或測驗,而是一場儀式,讓你們十三個新生代覺醒的儀式。」

「在覺醒之後呢?我們又要做些什麼?」艾克賽爾追問。

「首要的任務,就是帶回更多的凡人靈魂,好讓沈潛三百年的魔王可以重生,如此,便可以改變我魔族的命運。總之在覺醒之後,「它」自然會告訴你該怎麼做,你暫時不需要煩惱這些……」艾加司指著少女胸前的ㄨ記號:「聽我的話,你會喜歡覺醒後的樣子,何況你是十三人裡最優秀的,也讓我看看你可以強到什麼地步吧。」
「你說「它」將會主宰我的意志嗎?」賽爾再問。
「確切的說法,是藉由「它」引發出你真正的潛質。」艾加司明白賽爾的疑慮更深了,若再解釋更多,恐怕賽爾不會乖乖從命,只好先半哄半騙。

「到人界帶回更多的靈魂?真正的樣子?……屠殺無辜凡人?我只是個傀儡?一劍刺下去之後,我就不再是我了嗎?」艾克賽爾思考了好一會兒,才恍然明白自己的使命,但是,他不願接受這些事實。

這些責任與他從小激勵自己向上的信念相違背,尤其是自己將被另一個自我主宰這件事,賽爾絕對不能接受。艾克賽爾將劍收回護鞘,站直身體,抬頭望向艾加司。

「我拒絕!」

這個答覆讓艾加司促緊眉頭,眼中泛起了怒意。

「我明白我族與神族的恩怨,也知道我的誕生是為了與神族對抗,但凡人畢竟不是我們的敵人。我專心學武,希望自己夠強,好能夠守護族人。為了抵抗神族必須傷害無關的凡人,這不符合當初教給我們的信條,不勞而獲的成就,我也不會接受。要變強,我自有本事,我相信自己不會辜負你的期望,請允許我拒絕參與儀式。」

賽爾用堅決的口氣表明心意。

「況且,這儀式既然是必經的過程,為何要故作神秘,到了這一天才讓我們懵懵懂懂地接受安排?若殺了人就可以得到無比力量,又何必花十多年的時間培育我們?矛盾連篇,叫我如何接受?」

少女面對這戲劇性的變化,看得目瞪口呆。

賽爾肆無忌憚地當著眾官員的面對自己不敬,艾加司不禁暴怒:「混帳!公然忤逆我,知不知道有什麼下場?」

賽爾不動聲色,並以叛逆不屑的眼光看著眼前這位憤怒的老頭:「忤逆?你們從前就教我要消滅危害魔族的人,這我絕對認同,但什麼時候不殺凡人也是忤逆了?不合信條的事,我不接受!」
「我的話就是信條!」艾加司憤然起身,怒不可遏地大喝:「艾克賽爾,魔界沒有人能忤逆我的命令,就算是你也一樣沒有特權!」

賽爾不作聲,心想艾加司不可能殺死自己培育多年的珍貴人才。但,若艾加司要親自逼自己就範,賽爾並沒有能力反抗,想到此,仍不免有些緊張。

艾加司停止吼罵,一面用威嚴的眼神凝視著賽爾,一面思考該如何處置賽爾。隨行觀禮的眾官員不敢多嘴,艾加司儘管素來嚴厲,如此的盛怒卻十分罕見。

「這小子太聰明、太自我了,一直都令人討厭!……儘管這樣,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才,我總有一天會需要他的力量,但如果不覺醒,我也沒辦法用他……」艾加司在心中暗自盤算著:「如果強迫他就範,精神中缺乏殺意,覺醒的效果會大打折扣,不行,這樣不行,吸取第一個靈魂時的情況將會決定一切,務必慎重。」

艾加司一時之間想不出該如何解決眼前的窘境,面對將是重要力量卻又頑劣的賽爾,實在是又愛又恨。

「要讓他有殺意、有企圖、有怨恨,我要怎麼將這些意念加諸於他?」想到此,艾加司心生一計:「如果不求立即有效,倒是有個辦法……如此,就算覺醒的時間晚個半年到一年,也不至於影響計畫的進行……就這麼辦吧。」

沈思了好一會兒,艾加司緩和了怒氣,用平穩的語調問道:「你真的這麼固執?破例殺個人都不肯?」
「我厭惡以強凌弱。」賽爾答道。
「若不是因為你優秀,像你這樣叛逆又自以為是的人,早該被處死了。你不願履行我賦予你的使命,給你些懲罰也無可厚非,你覺得是不是?」艾加司面帶譏諷的笑容說道:「既然你不忍心屠殺凡人,乾脆讓你到人界去和他們和平相處,如何?」
賽爾了解艾加司的意思:「在那之後,我的一切不受你們干預吧?」
「我們也沒必要干預,不過……如果你回心轉意,歡迎隨時回來,我可以對你既往不咎。」
「我不會再回來。」賽爾堅決道。
「呵呵,話不要說得太早。現在,我判決……艾克賽爾,悖逆首領,將逐出魔界,六小時後執行。」

見到艾克賽爾正中下懷,艾加司不禁暗喜。祭司官和觀禮的眾官員們開始小聲議論著,似乎對裁決有些異議,只是不敢當場提出。

「你還有話要說嗎?艾克賽爾。」見賽爾還站在原地不動,艾加司隨口問道。
賽爾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少女:「把這個凡人放回人界吧。」
「好,反正地牢裡還有很多,你喜歡她,就當作惜別禮送你吧,呵呵……」

這刻意的嘲諷令賽爾不太痛快,彷彿在諷刺賽爾是為女色而心軟。

隨後,艾加司吩咐衛兵將少女鬆綁,並叫賽爾整理行囊,回房聽候判決。

賽爾回頭看著少女,少女被鬆綁後,手腳可以自由活動了,於是站起身來,但仍然驚魂未定,不安地看著四周。見到少女不知所措的模樣,賽爾微微一笑,但一想到自己的命運,立刻又陷入沉重的心情中。

這時少女抬起頭,看著艾克賽爾憂鬱的表情,想說些話,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,就這樣,少女和艾克賽爾沈默地對望了好一會兒。

儘管少女仍然不信任魔族,也不敢認定自己已經安全了,但剛才的事情全看在眼裡,令少女不得不好奇眼前這個魔族少年,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。看著賽爾憂鬱的神情,少女這時才想清楚,這個少年為了不殺自己而必須吃上不少苦頭。

「不是你的錯,妳是無辜的。」艾克賽爾看出少女眼中透露出的思緒,便直接開口答道。
少女被這突然的話語嚇了一跳:「呃……謝謝你救了我……」
「不必謝了,我們根本不該將妳帶來魔界的,又怎能說是救了妳呢。」說完,賽爾仍然一臉憂鬱。

少女聽了這番話,對眼前這位少年有了不同的看法,他似乎是個可以信賴的人。說來不可思議,魔族之中竟也有人會袒護凡人。少女不禁對賽爾產生了好奇。

「請往這邊,跟著我來。」出口的衛兵對賽爾和少女喊道,指示他們離場。

這時從一旁傳來女性的掙扎哀號聲,兩個衛兵架著下一個犧牲品,另一個凡人少女,摔進剛才的血泊中。接下來,不知道會由誰來屠殺她。賽爾對這個景象非常厭惡,對於艾加司的手段十分不屑,卻也無能為力,只好眼不見為淨,離開這不義的刑場。


才剛走出場,賽爾立刻感覺到許多強大的邪氣。

剛才通過考驗的伙伴全部聚在這裡,眼前的這些「朋友」令他十分錯愕。他們的外表和氣質有明顯的改變,原本似凡人的樣貌,此時都變成了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酷模樣。

他們正在互相炫耀自己全新的力量與新的面貌,兩年來一直在武術場上敗給賽爾的朋友們,現在光是氣勢便強得嚇人。

賽爾現在終於瞭解,這就是艾加司說的「真正的力量」。

他們注意到有人出場,目光全都投向了賽爾,一個原本背對著出口的熟悉身影也轉了過來,他是布魯,原本就結實的身材變得更壯大了。布魯見到賽爾之後,表情很疑惑。

少女看見這些人恐怖的模樣,恐懼地低下頭,不敢正視他們,只管緊跟著衛兵的腳步往前走。

「這真的是布魯嗎?」賽爾不禁要懷疑自己的眼睛,看見眼前這些變得陌生的朋友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腦中剎時閃過他們屠殺凡人的模樣,想到場中那灘血泊,和潑濺般的血痕,賽爾便下意識地迴避他們狐疑的目光,逕自向前走。但布魯隨即伸手攔住了去路,賽爾不得不停下步伐。
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布魯問道。
「你殺了人?」賽爾反問道,兩眼看著遠方,刻意不正視布魯。

先是看見少女活生生地走出來,接著看見賽爾這樣的反應,讓布魯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,以他對賽爾的瞭解,不難想像賽爾現在的心情。

「沒錯,需要這麼大驚小怪嗎?」布魯故意擺出吊兒郎噹的模樣說道。

賽爾在心裡回想著眼前這位兄弟般的朋友,他從前的樣子,還有過去兩人一起奮鬥的情景,接著想到他們都為覺醒而不惜放棄自己的心性,便忍不住斥責道:「為什麼要出賣自己?」
「出賣?呵呵,你說這是出賣自己也行,至少我覺得很划算。」布魯得意地笑了笑,舉起自己的左手做了緊握的動作,欣賞著自己健壯的手臂肌肉,說道:「你看我,是不是比以前強大多了?這是多麼美好的力量!」

布魯說得輕鬆自然,彷彿認為只是殺個人罷了,沒什麼好在乎的。

賽爾出手抓住布魯的衣襟,憤怒地斥責道:「用這種方法得到力量,值得驕傲嗎?你不是總是揚言要憑自己的實力勝過我嗎?你從前的尊嚴到哪去了?」
「一個總是站在頂端鄙夷一切的人,今天竟突然關心起我的尊嚴來了?」布魯冷漠地回答道。

賽爾怔住,布魯的眼神中帶著埋怨,甚至可說是恨意。賽爾想不透,這話到底是布魯說的,還是那扭曲的心性在胡說。

這時,布魯深吸了一口氣,突然地對著賽爾大喊:「喝!」這一喊的同時,布魯身上爆出火燄一般的炎熱邪氣,往四周衝出,賽爾迎面受到這突然的衝擊,硬是被逼退了兩步,雙手被灼得刺痛,待站穩,只見布魯得意地微笑著。

「的確不同凡響吧?」布魯對著狼狽的賽爾笑道。

賽爾不再說話,眼前的布魯顯然人格已經變了,已經被另一個布魯侵占了。

「其他人一定也是一樣。」賽爾心裡很清楚,便不願意多作停留,壓抑著內心的憤怒與失望,繞過布魯快步離開。

「賽爾!」布魯大聲叫住賽爾: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,但我告訴你,你現在這樣子也同樣令人看不起,不,簡直讓我失望透了。」

賽爾停下腳步,很想斥責布魯,卻不知該怎麼開口。

布魯繼續說道:「倘若你認為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夠強,那也無妨,但你最好能夠證明。我可要告訴你,下次較量,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,你最好有心理準備。我絕不讓自己輸給一個退縮的人。」

從小和他情同手足的朋友們,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們了。賽爾頭也不回地繼續邁步往前,不想再看他們一眼,心裡的話也沒打算說出口。

「原來這樣叫做退縮呢……但是布魯,我想你是不會這樣說話的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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